母子相见那一刻,张彩霞小碎步向前冲,一头撞在张陕钉的怀里,“这下好了,啥都好了。”她带着哭腔,两只手紧紧攥着孩子的右手,越握越紧。“对不起,妈把你弄丢了,妈对不起你。”她重复着这一句话,又流下两行热泪。
29年前,张彩霞夫妇制作的“寻人启事”。
这些年,张彩霞向无数人说过自己的故事:1989年3月7日上午9点多,5岁的二儿子张陕钉在西安北大街天桥附近走失,在多次找寻无果后,她回到距离天桥约50米的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做保洁员,等着儿子来找她。这一等就是27年。
她起早贪黑的干活,生怕停下来会被思念吞噬。比思念更重的是自责和内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白发一茬茬冒出,眼皮也耷拉下来,脸上有了岁月的沟壑。她的声音没变,总拉着病房的医护人员念叨,“我不能走,我要在这等娃回来。”
除了她,没有人真的相信孩子能找回来。
2月23日这一天,29年之后,57岁的她终于再次将儿子的手紧紧握住,听到弱弱的一声“妈”,她这些年的苦,化开了。
“咋能把孩子弄丢了?”
1988年年底,张彩霞一家人在西安市钟楼门口拍了张合影。她穿着黑色碎花棉衣,身前站着7岁的张陕通和5岁的张陕钉。
一家人最团圆的瞬间,定格在闪光灯落下的那一刻。
两年前,丈夫张建昆因工作原因带着大儿子进城,住在西大街路口的一家出版社家属院,张彩霞和钉钉留在周至县老家。
春节前后,难得全家在西安团聚了几个月。
家里的事情还要张罗,张彩霞准备带钉钉回老家,张彩霞记得,临行前一天,1989年3月7日上午9时,钉钉起床后,在床上看了会电视,随后跑到院子里玩耍。
张彩霞忙着洗衣服,再一抬头叫“钉钉”,才发现四下寂静无声。她甩甩手往外跑,沿路抓着邻居就问,看见孩子没。
听闻有人在出版社家属院外的天桥上看见钉钉,她在天桥上来回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不见人影。
夫妇俩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报案。周至的亲戚也被叫来,十来个人走遍西安市内的公交车站,火车汽车站,桥洞,天桥,没发现任何有关钉钉的踪迹。
“你咋把孩子弄丢了?”找不到孩子,亲戚们转而将铺天盖地的指责抛给张彩霞。她低下头,眼泪刷刷地落。
张彩霞忽而失了眉宇间那股精神气儿。她想起以前,带着自家两个男孩走在乡间的路上,路过的长辈都会说,这两男孩白白胖胖,俊得很,像孩子他妈。
“钉钉走失”从此成了这个家里无法愈合的伤口。沉默和哭泣代替了孩子的吵闹声,成了家庭的主旋律。
周围人有意无意间的埋怨不断给这个伤口撒盐。张陕通几次看到母亲哭着从外面回来,一个人躲进屋里,半天不出来。
最令他恐惧的一次发生在初中。某天下午放学回家,他看到床边放着药瓶,母亲在床上沉睡。他把父亲叫回,两人将张彩霞抱到百米之内的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医生称张彩霞安眠药服用较多,又协助送至西京医院治疗。
半夜,经过几小时的抢救,张彩霞睁开眼,掉了几滴眼泪。听说要住院观察,她摇摇头,“都没钱找娃了,还花这个钱!”说完,起身走进暗夜中。
1988年年底,张彩霞一家和哥哥家的孩子在西安市钟楼前拍了张合影。前排穿绿白相间外套的孩子是张陕钉。
“这个坎,注定是跨不过去的”
都说人生像是一场梦,张彩霞既害怕做梦,又想活在自己的梦里永不醒来。
偶尔梦到钉钉回来了,身上受了伤,张彩霞惊醒,却看不见钉钉,急得打开吊灯,在床上床下翻着找。
没一会冷静下来,她又关了灯躺下,只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总觉着胸口压着一块石头,重到窒息。
29年前,通讯还仅限于电话,张彩霞夫妇打印了几万份“寻人启事”,从西安的西大街扩散至周边乡镇,一路走,一路发,一路贴。
为了扩大寻人的传播度,两人商量着花三个月工资买下西安电视台广告时段的三次插播。到西安晚报刊发寻人启事,看见整版豆腐块大小的寻人启事,其中几个儿童的丢失时间集中在1985年至1989年,张彩霞心里更难受。
张建昆利用在出版社做发行的便利,在向全国邮寄图书的信封里夹上一张烟盒大小的纸条。
上面写着:“张陕钉,男孩,一米高,圆胖脸,陕西口音。该男孩不知家住址和父母单位……”并附上一张黑白照和单位传达室电话。
夹纸条的书籍送出去有上万册,守在电话旁的张建昆还是几个月等不到一个回音。
偶有希望之光划过,又转瞬即逝。
钉钉走失后第二年,张建昆接到传达室打来的电话,说有人在山东德州下面的一个村里看到与照片上年龄相仿,长相相似的男孩。
两人匆匆包了几个馒头,连夜赶火车到了德州。找到孩子时,张彩霞看第一眼就确定不是。
“我家孩子右眉之间有一颗痣,头发比一般孩子要黄很多,头顶前后有两个旋。”眼前的人明显没有这些特征,她又陷入绝望。
张彩霞曾执拗地认为,只要坚持找,就一定能找到,不然就是没尽力。
那两年,他们去过三次山东,两次河南,直到手里没了积蓄。张彩霞性格要强,不愿找人借钱,他们又去求助西安市的“寻找爱子联合会”。30多个本地走失孩子的家庭每周集会,相互交流孩子的情况,并帮助其他人一起寻子。
四五年过去,没有一个家庭找到孩子,再后来,线索越来越少,联合会也解散了。
很多人劝他们,不如重新开始,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孩子。
可是重新开始,谈何容易。每逢日子接近腊月初五——钉钉的生日,张彩霞和张建昆便觉得每分每秒都难熬,像针扎在身上,疼得想哭。“这个坎,注定是跨不过去的。”
近些年,他们在宝贝回家网站登记过信息,尝试联系倪萍主持的《等着我》节目,偶尔跑去派出所询问进展。
日子在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光影中加速前进着,转眼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张彩霞的白发一茬茬冒出,因为常流泪,她的视力已变差,上眼皮长出一层层褶皱,耷拉下来。
兜兜转转,她守在原点,不愿离开。
2月23日,张彩霞与儿子张陕钉相见,她一直将儿子的手紧紧握住。A14-15版图/受访者提供
守候的原点
原点便是距离天桥不到50米的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钉钉丢失两年后,张彩霞应聘到医院皮肤病院当保洁员。她每天进出医院第一个经过的十字路口,便是出版社家属院与天桥紧挨着的地方。
“每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等于我又来找了一遍,这样心里好过些。”多年前,张彩霞的眼睛还没出问题,她骑车经过天桥下,习惯性的东张西望,盯着那些和钉钉年龄相仿的男孩看。
看得久了,被对方骂一句,“神经病啊”,张彩霞不说话,悻悻走开。
1997年,张建昆从出版社离职。他们在王家巷找到一间20平米左右的屋子租下来,开起小卖部,两人吃住都在店内。
每天5公里的上班路途中,张彩霞看着空地上耸起座座高楼,马路上一片车水马龙,城市化建设中,一切都愈发光鲜亮丽。
她推车站在北大街的一角,看着红绿灯交替变化间,车流和人流渐次向她涌来。城市承载了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在每一个喧闹的瞬息,每个人的悲苦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她一年四季穿着蓝色V领的保洁服,裤腿早已洗至发白,每日身兼两份工,一份保洁,一份看病房,每天6点多便出现在皮肤病院,到晚上8点多才下班。
皮肤病科的卫生比其他科室更难维持,时常有清洗皮肤的病人弄得满地脏水,银屑病患者的皮肤屑一层层掉在地上,也是清洁难题。
张彩霞眼里容不得脏乱,她一遍又一遍打扫。偶尔请两天假,曾有病人给护士长高晓敏反映,“这几天卫生感觉不达标啊”。
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不仅忙分内的活,哪间病房缺了什么药,厕所的塑料帘子坏了,走廊灯不亮了等等,都是她操心的事儿。
她常年不过节,值班的医生护士在大年初一看到张彩霞在病房打扫。“过啥年啊,我不能闲下来,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
医生护士们都用陕北话叫她“张师(师傅)”,高晓敏说,但凡有人需要帮忙,都习惯性的给张彩霞打电话,全科室就属她办事速度最快。
张建昆觉得妻子深陷在自我折磨的泥潭中,不愿走出来。去年冬天,张彩霞大腿根部被烫伤,走路一颠一颠地不利索,她也不肯请假休息。
57岁的张彩霞承认,只有工作才能让她获得短暂的解脱,她没想过退休。
这27年,更像是在赎罪。因为长期大量的劳动,张彩霞双手手指关节累积性损伤,十个手指弯曲处的关节明显变形。
不管家人如何劝慰,她心里认定,只有自己尽职尽责工作,才能感动上苍,求得福报,才能等来儿子。
十年前,北大街的天桥被拆,张彩霞急得落泪,时不时跑去转一圈,害怕孩子再也认不得回家的路。
每当有人冒昧问张彩霞,天桥拆了,你还相信在医院能等到孩子吗?
她立刻板起脸,“别说这种晦气话,我不爱听。”她坚信医院是她守望孩子归来最后的堡垒,是她守候的原点,从未犹疑。
“缺席两个孩子的童年”
如果可以,张彩霞希望能真正做一回母亲。
但是29年前钉钉走失那一幕,仿佛她与做母亲的自己决裂的开端,寻人与等人转为她生活的重心。
这也改变了大儿子张陕通的生活。
出事那天起,张陕通便交给奶奶看护,他时常产生错觉,自己才是父母眼中“走丢”的孩子,没有存在感。
最初的5年,他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学会沉默。他在爸妈为弟弟走失相互埋怨和协力找孩子的矛盾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岁月。
“那会家里没人和我说话,我也挺伤心。再后来,我就成了大家眼中性格孤僻、脾气古怪的另类教材。”张陕通评价青春期的自己。
升至初中,张陕通在游戏厅里找到了短暂的安全感,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平时去游戏厅找孩子的都是张建昆。某天,张彩霞听说孩子撬锁偷钱去打游戏,很远看见张陕通回家便要打。两人一前一后追了50米,张陕通吓得一溜烟跑没影。
这个亲戚口中“长大可能会坐牢”的孩子16岁那年离家,去云南当了两年兵。与父母分开的日子里,他渐渐体会到家人的难处。
张彩霞也有对大儿子的愧疚,钉钉走失第二年,她在外漫无目的走了几天又折回,一进家门,大儿子张开双手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哭着说:“妈妈,能不能不要再出去了。”那一瞬间,她也问过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如今,孩子长大了。张彩霞下班后,时常捡一些医院的破纸盒和塑料瓶。晚上六点多,张陕通准时出现在医院,推着绿皮的手动环卫垃圾车,帮母亲将几十斤重的废品送走卖掉。
今年临近春节,张陕通给母亲买了花色呢子大衣和紫色围巾。那条紫色围巾是张彩霞在街边小店相中的,她去了几次,还是舍不得掏出那300块钱。媳妇看见后,告诉张陕通,他立刻买了回来。
“我儿心疼我”张彩霞一出门就系上围巾,笑意从眼角溢出。
成家后,每逢过年,张陕通必然准备一顿年夜饭,要父母一定来家里,几个人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老两口有些话却一直说不出口,这些年没好好陪在大儿子身边,没给他好的教育,心里觉得亏欠,不是滋味。
记忆深处,张陕通对“家”最美好的感受还停留在小学5年级。某个周末下午,父母手牵手带他在附近公园逛了一圈,一家三口有说有笑,那是唯一一次三口人一起出游。
就这么恍惚间,张彩霞缺席了两个孩子的童年。
2月14日,分隔29年后,张建昆父子三人在原阳县相见(左边穿黑衣者为张陕钉)。
“对不起,妈把你弄丢了”
2018年1月初,正在医院干活的张彩霞接到西安市西关派出所的电话,一名叫南涛的民警称想了解下张家孩子走失的情况。
张彩霞撂下电话就去推自行车,她穿着蓝色长袖保洁服,里面只有一件打底衫。有护士劝她多穿件衣服,她头也没回说了句,“没事,我心头热得很,一点不冷。”
派出所里,南涛只是客气地询问了下钉钉的体貌特征和当时走失时的情况。张彩霞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了,她的心怦怦地乱跳。
此前,派出所接到公安部通知,河南新乡市原阳县李某立的血样DNA与张彩霞夫妇的DNA经过比对,初步确认了亲子关系。
但因为还不是最终结果,南涛没敢告诉她。
张陕钉养母向南涛透露,某年正月初二,在原阳县的集市上,一个60多岁的老人牵着孩子要卖,称家里孩子多,怕养不起,其养母便将张陕钉带回家。她记得老人是河南口音,未留下联系地址。
张建昆担心妻子情绪,也没敢和妻子说实话,警方曾告诉他,孩子大概是找到了,还需进一步核实。他隔几天就给派出所打电话,在家里却从不主动提起此事。
直到2月12日,最新血样检测结果确认后,警方才正式通知,张彩霞夫妇的儿子找到了。两人一夜未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相互确认着,“这次是真的找到了吧?”
夫妻俩第一时间和张陕钉取得了联系。2月13日,张建昆带着大儿子和两个亲戚连夜前往原阳县,等在宾馆里的张陕钉每隔一小时让父亲发个定位。
凌晨5点左右,父子终于相见。张陕钉第一句话是:“为啥把我弄丢了?”
张建昆愣着半晌说不出话。缓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说“对不起!爸妈不是故意的。”
严重晕车的张彩霞等在微信视频那头,一看到孩子就哇哇哭,张陕钉情不自禁叫了句“妈”,张彩霞哭得更凶。
2月14日晚,一家人回到西安,张陕通看到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步伐也带着节奏,显得轻快许多。
那一夜,张彩霞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上午9点多才起床,将近10小时,她呼吸均匀,神情安详。“肯定是卸下了多年的心理包袱。”张陕通说。
11天后,张陕钉决定到西安看望母亲。前一晚,张彩霞去隔壁店染了一头紫发。2月23日5点30分,她就起床,梳头,穿起大儿子新买的花色呢子大衣,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上午9点,张彩霞便站在路口等,双手紧握在一起,如一柱雕像。
10点30分,儿子的车终于到了。张彩霞小碎步向前冲,一下抱住了下车的张陕钉。
“对不起,妈把你弄丢了,妈对不起你。”她重复着这一句话,又流下两行热泪。
她将儿子的手紧紧握住,不到一米六,身材瘦小的她站在一米八的张陕钉身旁,反而像个孩子。
张陕钉来的那天,张建昆夫妇担心小卖部简陋,没让他进屋,而是直接带到周至县的老家见亲戚。张彩霞寸步不离左右,时不时说一句,和小时候长得一样,没变。
那一晚,全家人聚在张陕通家里吃火锅,男人们喝着啤酒,一直聊到夜里12点多。张彩霞又感受到了春节的气氛,她笑呀笑,不停地给张陕钉夹菜。
第二天,养父母和朋友的电话每隔一两小时响一次,张彩霞体谅孩子,“着急的话就早点回吧,有空能回来看看就行。”她打算五一去拜访张陕钉的养父母,对他们表示感谢。
张陕钉告诉母亲,在他仅有的童年记忆里,只剩下一座普通的天桥。
小时候曾有亲戚说他不是亲生的,他始终不信。5年前,一个朋友说了同样的话,他才当真。那一年,他托朋友在网上发过寻人启事,也去派出所抽过血样,但此后再无下文。考虑到养父母待他和哥哥姐姐们一样好,他犹豫很久,未当着家人的面再提。
临行前,张彩霞往张陕钉怀里硬塞了一万块钱,她说钱是给儿媳妇和三个孩子的见面礼,这么多年没有疼孩子的机会,只能先靠这个补偿。
她听说儿子在河南开货车,前几年在村里给养父母盖了洋房,家里最小的儿子刚出生十来天,一家人和睦安康。她心满意足了。
送走孩子第二天,张彩霞又回到医院上班。
原本她总说找到孩子就不干了,现在,她又改口:“我要挣钱给儿子花,儿子不花还有孙子孙女,要让他们吃好喝好。”(新京报记者 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