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小区之内，两层临街房。穿白大褂的身影闪烁其中，却又不像是门诊或药店。有时门内爆发出一阵哭声或叫骂声，引得邻居纷纷好奇围观。
这是大约15年前，长沙市最早一批私立DNA亲子鉴定中心开业时的景象。2002年，国家准许第三方机构提供亲子鉴定服务，戴维的母亲被邀请入行。起初，戴维并不知道母亲做的是DNA检测，以为她是一名临床医生。后来，他听从父母的安排读了法医专业，毕业后一度“叛逆”成为销售，兜兜转转，还是跟母亲做了同行。
戴维。如今，36岁的戴维已经在这个行当里工作了11年，而DNA亲权鉴定，也已从一项公检法部门的技术手段扩展为普通人可以消费的商业项目，有了国家部委制定的技术规范；随着基因检测项目的不断成熟，鉴定结果的准确率正趋近100%；有资质的亲子鉴定机构越来越多，客户可以不提供身份证件，甚至不必露面，只需要提供毛发、血迹、唾液等检材，通过网络就能获得检验结果。
即便如此，萦绕在DNA鉴定师这一职业上的神秘感，仍挥之不去。他们精确而缄默，却阅尽人世的悲欢。
DNA鉴定机构的工作者分为两类，一类专门在实验室里做检测，另一类负责对接客户。戴维入行至今一直从事的是后者，他说，跟人打交道，反而需要更多的技术。
从2007年到现在，他已经接待了近20000个委托，其中只有极少数是配合公检法部门进行的“司法亲子鉴定”，另外80%以上都是个人委托，业内称之为“隐私亲子鉴定”，即根据委托人提供的检材，判定亲子关系是否成立，并向委托人反馈检测结果。
有的人带着刀来取报告，听到结果后情绪激动，捅伤了工作人员，所以有一段时间，戴维所在的检测机构加装了安检柜。收到“非亲生”结论的夫妻，很多最终以离婚收场。所以，多年来，戴维一直被朋友们开玩笑，说他是“婚姻终结者”。
其实，戴维对这份工作的价值，并非没有过犹疑。独立接待客户两三个月，他就遇到了惨烈的一单。丈夫50多岁，常年在外做建筑工，挣来的钱90%寄给了老婆，可村子里始终有风言风语。他终于鼓足勇气做了DNA检测，结果发现近30岁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当场崩溃。过了几天，戴维了解到，这个丈夫回家之后就把妻子的腿打断了，自己也喝了农药自杀，好在被人及时救了过来。
DNA取样工具。这件事情对戴维的冲击很大。他认为是自己做出的鉴定引发了悲剧，于是提出辞职。带他的前辈杨姐用一句话把他留了下来：“被欺骗的人有权知道真相。而且，知道得越早越好。”
2016年，戴维的父亲病重去世，女友离开，一连串的遭遇让他意志消沉。为了排遣时间，他以“大宝”为笔名，开始将自己的职业经历写成故事，发表在网络上。如今，这些故事集结成了三部《DNA鉴定师手记》，并散见于戴维开设的“心灵海豚湾”公众号。
戴维的著作。很多读者看了故事，会向戴维咨询情感问题。这个学法医出身的亲子鉴定师逐渐发现，有时他三言两语的宽慰真的能让他们看开、想通。
“那些朋友的留言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还是有用的，”他说，“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的话，就引以为戒；正在经历这些的，可以用旁观者的角度去重新看待，做出更好的选择。”
【对话】
南都：你进入DNA亲子鉴定这个行业之初是什么感受？
戴维：一开始挺惊讶的。记得那时我们一天一个人能够接待十单左右的委托，总体接近一百单......后来想想，因为当时整个长沙只有两家亲子鉴定中心，其实你放大到全市的范围去看，一天只有一百多个家庭出问题、到我们这儿来做鉴定，还挺少的是吧？这种事情毕竟只是个例。
南都：但每个案例对你自己来说，可能都是一次高强度的情感冲击？
戴维：还好吧，其实只要心理抵抗力稍微强一点，稍微放平心态，经历得多了就习惯了。对我个人来讲，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职业，虽然冷僻了一点，但确实别人有这个需求，我们就得去做。我记得杨姐跟我讲到这个事情的时候还打过一个比方，她说，你看掏粪工人啊，那么辛苦的一份职业，同样需要有人去做，而且做好了能评上全国劳模；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比他们轻松多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南都：你怎么概括亲子鉴定师这份职业的性质？
戴维：帮别人探察真相，给出99.99%准确的答案。
南都：你探察到这么多人生的谜底，对人性有没有新的认识？
戴维：其实别人说什么“人性本善”、“人性本恶”，我觉得都是错的，人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当然了，从生物学角度，有的人天生具有“暴力基因”。但是基因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到底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什么，包括原生家庭提供了一个什么样的成长环境。
我们遇到过很多例子，那些做出傻事的人，往往都是很小的时候经历了一些特别不开心、特别苦难的事情，或者说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很大的波折，被别人刻意针对，被欺骗和伤害过，这才决定了他们的人性、他们的性格，而且很难去改变。
南都：见过这么多出轨的情况，会不会容易对婚姻失去信任？
戴维：这个不会。因为这么多年我接待的女性委托人也挺多的，有一两千个左右，经验积累起来，我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婚姻中要找个什么样的人。说白了，如果现在一个女性在我面前，跟我沟通交流一段时间之后，我大概知道她是那种靠不住的，我适当疏远就可以了。
南都：你觉得一个人需要知道所有的真相吗？
戴维：看是什么情况。在婚姻中，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就像我后来写书、讲这些故事，很多人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小孩不是自己的，这些男的就接受不了？之前他们肯定是有感情的啦，难道就因为不是自己的小孩，一下子变成恨了？这些男人太狠了！其实我觉得这是完全把两件事混淆了。男方根本就不是恨孩子，恨的是欺骗。“我自己全心全意付出，你却深深地欺骗了我”，这是任何人都很难去容忍的。
南都：是不是也因为国人很注重血缘呢？
戴维：传宗接代的思想观念，这个东西是咱们老一辈传下来的，短时间内没法改。这种观念有时候会导致悲剧。
南都：你有没有通过自己的职业观察到一些变化？
戴维：我觉得客户的婚恋观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就是到我们这边来做亲子鉴定的人群会有变化。以前大部分都是男的，后来女性越来越多，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孩是谁的。
南都：从2016年你开始写自己的职业故事，现在已经积累了很多读者。你觉得为什么他们愿意看你写的故事？
戴维：一方面是猎奇吧，另外一方面，就像我一个读者讲的，“看毁三观的故事可以帮自己正三观”，就给自己提了一个醒，知道哪些事情是不能去做的。因为这些故事往往结局都不好。
南都：也有很多人找你倾诉情感问题，你是怎么安慰他们的呢？听说你还考了一个心理咨询师证？
戴维：那是在2009年的时候，我考心理咨询师证只不过就是考着玩，其实考不考都无所谓。真正要让别人的心态恢复过来，你还是要经历这么多事情，所谓“久病成医”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人跑到你这里来哭，基本上你劝他“别哭、心态好一点、想开一点”是没用的，他要哭就让他先哭，等他哭完之后，你要感同身受地告诉他，经历这些事确实非常痛苦，一般人是走不出来的，你现在没有崩溃掉已经非常不错了，这样对他是一个肯定。然后，你再讲一些跟他的经历类似、但是更悲惨的故事，让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坎，迈过去了就好了。
南都：作为资深亲子鉴定师，你有什么职业习惯会带到生活中吗？
戴维：我还是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开的。要说职业习惯的话，就是情商方面，做事谨慎一点，注重一些细节，善于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影响。再一个，也不会轻易地去跟别人发脾气，忍一时风平浪静。
南都：为什么会想到忍呢？
戴维：那就是因为听了这么多啊，天天要死要活的，发现小孩不是自己的，还有夫妻俩大打出手的，什么事都有。你想想，人家经历了那么大的困难都要过日子，我们这一点小矛盾，有什么的？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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