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猪小浅
01
1995年,我出生在甘肃的一个小县城。
小时候的春天,风沙满天。除了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还有我双胞胎的弟弟。
我爸是商场总经理。那时候我们县只有这么一家商场,从国营百货商店转型过来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家生活条件特别优越。是镇上最早有私家车的那一拨,还请了小阿姨。同学们都很羡慕我。
我爸家里独子,业大专科。爷爷奶奶是公务员。
我爸属于挺能折腾的人,一心忙事业,奔30了才结婚。
我妈比我爸小8岁,文化不高,但长得很漂亮。她去逛商场的时候,我爸对她一见钟情。
我爸追了我妈三个月就结婚了。
婚后我妈就全职在家,除了照顾孩子,就是打麻将。她玩得很大,可我爸很宠她。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农村来了个亲戚看我妈。
她是我姨姥,也就是我姥姥的妹妹。
那是2002年,姨姥48岁。很瘦,皮肤黑黑的,有双手粗糙。
我和我弟放学回家,我弟扯脖子喊,妈,有个收废品的进咱家了。
02
我姥姥生在农村,自己好学,从农村走了出来。
姥姥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就是我姨姥。
我没见过亲姥姥,她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姥爷再娶,后妈很不待见我妈。要不然,我妈也不会不满20岁就嫁出去。
我姨姥很少进城。住在大山里,出来一趟不容易。
那次她是来办事的,顺便来看看我妈。
就记得她背着个大黑包,从里面拿出好多山货。还给我和弟弟一人做了顶虎头帽。
我妈都瞧不上的,甚至觉得有点丢人。
但我爸不是。他好面子,而且特别喜欢在穷亲戚,穷朋友面前装。
他请我姨姥去吃大餐,逛商场。知道姨姥想拜佛,又带她去我们那里有名的寺庙上香。
给功德箱塞钱的时候,我爸拿了200块给姨姥。
当时我姨姥一脸震惊,直呼阿弥陀佛,说自己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么多钱。
我爸笑得一脸得意。我妈悄悄说他冤大头。
姨姥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
走的时候,爸妈大包小裹给她装了好多东西。姨姥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现在想想,我们家那时候可真风光。然而月有盈亏,好景不长。
2005年,春节刚过。我爷爷因病过世了。
下葬后的第二天,我弟早上起床,头上秃了一块。
去医院看了一下,说是神情紧张,鬼剃头,没当回事。
有一天我妈叫朋友来打麻将,有个阿姨看见后,说她表弟志斌小时候也鬼剃头,要替我妈去问问偏方怎么治的。
我妈嗓门提了八度,说,多少年没见了,问他干嘛?
那个脸色,那个口气,连我这个小朋友都觉得不对劲儿。
当时我爸也在,全看在眼里了,一下揭起了他心里的疑虑。
虽说不是每对双胞胎都长得像吧,但我和我弟长得特别不像。
我长得像我爸,不好看。我弟随我妈,眉清目秀。
我爸有点重男轻女,儿子不像自己,他心里有疙瘩。
那一年,临到开学前,我爸出差兰州,顺便带我和弟弟一起去玩。
其实是去做亲子鉴定。
结果出来,连医生都觉得稀奇。
我是我爸亲生的,而我弟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医生说,女人不是每次都排一枚卵子的,有时候是两个。如果我妈短时间内和两个男人发生关系,就会生下一对不同父亲的孩子。
我爸拿回报告,我妈脸都白了。她一开始抵死不认,我爸就动了手。
原来那个志斌和我妈是青梅竹马。
我妈看中了我爸的钱就甩了他。可婚后余情未了,我妈趁着我爸白天上班,和志斌时常约会。
估计受孕那天,白天晚上和两个人都发生了关系,所以一次怀了两个男人的孩子。
我爸知道后,都快疯了。
他本来就大男主子。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戴绿帽子就是奇耻大辱。
到现在都记得,我爸把我弟拎起来,一脚踹出门,然后按着我妈打的样子。
我弟就跪在门外哭。我趴在门里面,吓得哭。一个家就这么完蛋了。
我爸恨我妈,可又不放她走,不离婚。他把我妈锁在家里,稍一不开心就打我妈。
对我弟,下不去手,就用各种污言秽语去骂他。
我现在讲起来好像挺平淡的。可11岁的时候,无数遍地想过死。
我妈确实活该,但对一个孩子来说,放学回家,听自己妈妈挨打哀嚎,就像是无止境的地狱。
直到有一天,我姨姥来了。
我姨姥是个命苦的女人。
17岁嫁人,生了一儿一女。本来日子过得还行,可是一年夏天,姨姥爷带着两个孩子上山,遇到了山体滑坡,没回来。
连人都挖不到,坟也立不了。
我姨姥迷信。上次来,其实是攒了点钱,到庙里给她三个至亲立牌位,以后也有个祭拜的地方。
只不过那时候我小,不太懂,以为她是来拜佛的。
我妈的事后来传到村里去了,说她天天被打。我姥爷那边本来就不待见我妈,出了丑事,根本不管。
姨姥想自己怎么也算是娘家人,就来了。
我妈以前瞧不起姨姥,但那天看见姨姥,抱着她嚎啕大哭。
我姨姥看她遍体鳞伤也掉了眼泪。她求我爸说,你大人有大量,让我把人领走吧。要不然日子不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吧。
我爸过了头脑发热的劲儿,理智也渐渐回来了。
姨姥出面,算是给了他台阶下。就这样,我爸妈离婚了。
那是2005年的冬天,姨姥带着我妈和我弟走了。
现在想,我爸还是爱我妈的。
离婚,给了我妈20万块。那时候不算少。
他说,你连个班也不会上,拿着钱干点正经事吧。
我姨姥没再回村。那时候,我们县城开始发展起来了。她在这边租了小平房,开了个卖酿皮的小摊子。
她做黄米酿皮和别人的不一样,金亮金亮的。夏天凉拌,冬天支个炉子炒一炒,好吃极了。
每天中午,我和我弟都会去她的摊子吃饭。
姨姥常和我们说,爸妈不在一起了,你们姐弟更要团结。
可是不久后,我弟也走了。
那个志斌,也就是我弟的亲爸去了庆阳,已经结婚了,但是没有儿子。
具体和我妈谈了什么条件不知道,应该是不少钱,然后把我弟接走了。
我回家告诉了我爸,他回屋抱头痛哭。
回想起来,我觉得我爸其实是个表面张扬,感情脆弱的人。
2006年 ,真是多事之秋。
冬天刚过去,我爸就被抓了。由于商场利益之争,我爸被诬陷。
判了12年,家里的钱被罚得一干二净,连房子都给拍卖了。
我奶奶受了打击,没挺过那个春天。
丧事都是老同事帮忙办的,我爸没见到最后一面。
而我住到了我妈那里。
我妈离婚后,并没有自立,拿着我爸给她的钱,仍然吃喝玩乐,她租了楼房,经常叫朋友来打牌,搞得乌烟瘴气。
姨姥来看我,觉得不适合小孩子住,就把我接走了。
我妈乐得轻松。那时候,我在学校特别自卑。上了初中,更是抬不起头。
女孩子最敏感的时期,就算没有同学当面嘲笑我,也觉得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很想我弟。有他陪着,日子还能好熬一点。
可他很少和我联系,Q上也不说话。问就是挺好,没啥事。
我猜他过得不好。半路杀出的儿子,后妈怎么可能善待他。
世上唯一关心我的,只有我姨姥。
她忙,每天只有时间做一顿晚饭。但这一顿,一定会有肉,有菜,还有一碗汤或是粥。
我知道,姨姥已经尽力准备了。虽然和以前天差地别。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曾经美好的日子不再有了。晚上藏在被子里无声的哭。
我不想上学,就想和我姨姥在一起。帮她蒸酿皮,洗黄瓜,摘香菜。
虽然我以前没干过活,但身体的累,远比心累更轻松。
我和姨姥说,想陪她一辈子卖酿皮。她说,那不行。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这小孩一脸福相,将来肯定有后福的。
我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我说,你是说我胖啊。
姨姥捏我脸,说,胖是福气。你看看我,一脸苦相。
可我才不觉得呢,我只觉得姨姥一脸善良。
2007年,我爸判决才下来了,从看守所转到监狱。
第一个见面日,姨姥说带我去看我爸。
我说不去。说心里话,我爸打我妈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我知道是我妈对不起他,可他肆意发泄的时候,有想过自己女儿当时才11岁吗?
他陷在悲痛里,就可以让女儿自生自灭,不用管吗?
说白了,因为我身上流着我妈一半的血。他连我也恨上了。
姨姥说,傻孩子,不是的,你爸惦记着你的。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啊。
我愣住了,问,什么?
她说,你爸被抓之前,给我送来一笔钱,说万一被抓,给你当生活费。要不然,我咋去接你回来了呢。
我一下愣住了。
没想到,我爸最难的时候,竟然还记挂着我的生活。
暑假里最后一个周末,姨姥陪我见了我爸。
人瘦了好多,剃了光头。
我爸隔着窗子和我说,好孩子,听你姨姥话,等爸爸回家。
我一直哭,一直哭,只会说,爸,你好好的,早点出来。
之后和姨姥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
只有我妈越来越不靠谱。两年不到,她把钱全花光了,回来找我姨姥要。我姨姥哪有钱给她呀。
她就说我姨姥当初害了她。
她要是和我爸打官司离婚,能分一半财产。都怪姨姥带着她灰溜溜跑了。
姨姥好冤啊。她一个山里来的,哪能明白这些?她觉得我妈偷情,有错在先,能和平离婚就不错了。
再说了,我妈当初自己怎么不提呢?还不是她知道我爸那时没理智了。她心里想的也是赶紧逃。
那时要是提打官司分家产,按我爸的爆脾气,我们一家立马全剧终了。
可现在,我爸进去了,她反倒来怪我姨姥害了她。
我忍不住对她说,妈,你买酿皮不?不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了。
我妈骂我白眼狼,生气地走了。
有时觉得我父母在我的成长里,一直扮演着黑暗的角色。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尤其是我妈,表演着背叛与堕落。
而且不断突破着下限。
实在不想提起那段记忆,因为太难堪了。
2010年,我上高一。刚开学没多久,班里有个流里流气地男生对我笑。一副很下作的样子。
我问,你干嘛?他就说,你唱歌是不是挺好的?
我说,关你什么事?他笑得更贱了。他说,前天跟我大哥去KTV,点到你妈了。
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那一天,我都会掉眼泪。
全班对着我哄堂大笑。
我就像被当众扒光了一样羞耻难堪。
我哭着跑去我妈家。她还没起床。我质问她,你晚上在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那么下贱!
我妈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她说,我要活!我要钱!我还轮不到你教训!
我不想上学了,没脸再见任何人。
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姨姥怎么劝也没有用。
我那时候真的想死。
后来,姨姥说,咱们去兰州吧,听说那边学生多,酿皮卖得贵。
我一想能离开这个永远被人羞辱的地方,当即同意了。
就这么,我和姨姥来了兰州。
我们辛辛苦苦干了半年,赚到钱了。因为我姨姥的黄米酿皮是真的好。有我帮忙,还做了肉夹馍。每天我们做多少,能卖多少。
那年冬天,我们就在兰州过的年,反正没有家。
大年夜,姨姥和我说,你总不能和卖一辈子酿皮吧。我没文化,你能不能自己去找个学校,接着读书啊。你信姨姥的话,你有后福的。大福大贵在后头呢。
那时候,我们租了个小破房子。但小小的火炉,把房间烧得暖融融的。
我靠在姨姥身旁,默默掉了眼泪。
其实,每天看着来买酿皮的大学生,我能不动心吗?
那一年,有个总来买我们酿皮的教授,知道我可怜,给我介绍了一个学校。
学校里教导主任,是他朋友,还减免一部分学杂费。
虽然是个很普通的高中,但对我来说,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11年入学,终于平平稳稳读了高中。
2014年考上省内的二本。那一年,我姨姥已经60岁了。依然精神,依然那么瘦。
也是这一年,我爸出狱了。他积极表现,减了刑。
回来的那天,他站在我和姨姥的小租房里,眼里全是泪。
我姨姥说,委屈你了大老板,等你姑娘大学毕业出息了,给你买大房子。
我爸说,是要孝敬您老人家,这些年谢谢你了。我当年就从这么大个地方干出一番事业。今天为了你俩一老一小,我要重新都挣回来。
那一年,我爸48岁。
我以为他只是不甘年华老去,夸下海口。
没想到,我低估他了。
我爸还是很有本事的。
他回老家,把爷爷奶奶留下的那套房子卖了,以此做本钱,重新开起了公司。
15年,我爸的公司开始盈利。
他给我姨姥盘了个小店。我姨姥摆了半辈子地摊,终于有个了门面。
小店装修好那天,我爸过来和我们喝酒。
我和他说起这些年,我说,要不是你当初给我们留点钱,我和姨姥可能坚持不下来。
我爸一愣,问我啥钱?
我重复了姨姥的话,说他入狱前给钱的事。
我爸就笑了,说,你这孩子傻啊。我要是早知道,还不多留点,用得着让你们可怜地卖酿皮。
说完他举起酒杯对姨姥说,姨,这些年,苦了你了。
真的,一秒钟,我眼圈就红了。
泪水像碎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一直以为有爸不能说的支持才熬到大学,没想到全是靠我姨姥一碗一碗酿皮供出来的。
而我姨姥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对我爸说,我不是看你姑娘不去看你,没招了嘛。给你说两句好话圆圆场。
有时想,真的是应了姨姥的吉言。
我是个有后福的孩子。
我的人生越来越好了。大学终于不再为钱发愁,可以安心地享受单纯的校园生活。
我和我爸的父女关系,比我想象中融洽。
也许因为他老了,我大了吧。其实,我们各自有点不能说的小秘密。
我知道他的。他和我妈又有联系了,好像还给了钱。
不知道我妈是不是给他下蛊了,只能说他俩相爱相杀的虐缘吧。我理解不了,也管不了。
而我呢,和我弟还有联系。他在苏州读的大学。
成人了,我弟才坦诚地和我说,他去亲爸那边之后,生活挺好的。后妈也没有虐待他。
只是那时候,他过得越好,越觉得背叛了我。知道我受苦,就更不敢说话。可能是“幸存者内疚”吧。
现在我们都说开了,姐弟的感情又回来了。
当然,我一个字不能告诉我爸。我弟终归是他心口的刺。我不想刺激他。
我谈了两次恋爱。姨姥都喜欢,我爸都反对,最终都不长。
18年,上班,进了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工资不是很高,但我爸追着我,让我“啃老”。他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显摆了,只对我和姨姥出手阔绰。
动不动就打钱让我带着姨姥去吃呀,去旅行啊。
把姨姥哄的呀,常和我说,没想到老了老了,开眼了。
现在想想,我爸还挺有先见之明的。
人生苦短,幸福的时光,没有记忆长。
姨姥一直挺健康的,比我活得还阳光。
可是2021年末,她开始头疼了,过年的时候,还昏过去一次。
三月约了检查,脑瘤。
拿到报告的时候,我们心里都咯噔一下。
医生建议是早手术。虽然姨姥68岁了,但各方面机能都很好。
姨姥抵触,不想治。躺在病床上还在问,吃药行不行。
我爸知道她老思想,怕花钱。他说,多少钱咱都治。你对我有恩啊。
我姨姥说,是我报答你。你当年给我老头,儿女安置那么好的归宿,我不知道怎么谢。你就这么个骨肉,我能不替你照看嘛。
我那一天才知道,寺庙里的那个牌位是按年收费的。
当时姨姥在那算自己带去的钱够供多久的时候,我爸嫌麻烦,豪迈地一挥手,直接买了100年。
对我爸来说,他根本没当回事,就是显摆他有钱。
可对我姨姥来说,她的孤魂丈夫和儿女,有了一个100年的家。
那是大恩。
手术定在4月。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姨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说,是不是好人有好报,要不然现在谁救我?
是的,最后一句。
从手术室出来后,姨姥进icu了。当时我吓到了,整整在医院陪了十天,谁劝我都不走。
我爸让我回去洗个澡,睡一觉,身上都臭。
可是我怕啊。怕我一离开,姨姥就走了。
虽然我的至亲都安好地活着,但我心里知道,真正的亲人,只有一个。是她把我从一个破散狗血的家中救出来,抚养成人。
直到第十一天,我姨姥的体征才平稳下来,出了icu。
可是,她一直不醒。
医生找不出原因,只能等。我想,她是不是累了,像我早晨赖床似的,不想睁眼。
可是,她这一睡,已经有三个月了,就是不肯睁开眼。
每天我都去陪护,给她擦身,和她说话。
我和她说小时候的事,和她说曾经那些有趣的客人。
有时说着说着,一个人就哭起来了。因为记忆中的温暖,锋利得像把刀。她这一辈子吃过太多的苦了。
我爸有空,也会来看看。
一天晚上,我特别难过,问我爸,你说姨姥会不会醒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姨姥不是说了吗?好人有好报。我以前帮过的人多着去了,可是入狱那些年,只有最穷的她伸手帮我养女儿。别人现在都好好活着,她一定不会死。要不然我就不信老天有眼了。
我爸说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坚毅。
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在商场上的事,我没细说。险恶的人太多了。他现在不信任何人,除了姨姥。
有时觉得,姨姥在他心里,就是人性中仅有的美好与善良。
姨姥走了,他心里就没有光了吧。
其实我爸说的对。这世上,有那么多恶人都安好的活着。我善良的姨姥,一定会在漫长的睡梦中醒过来。
如果可以,和我一起为姨姥祝福祈祷吧。也许上天听见后,会让她在明天破晓之时,睁开眼,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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