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瞭望》新闻周刊

网购黑白B超机为孕妇鉴别胎儿性别，伸出5指表示男孩，收500元红包；伸出2指表示女孩，收200元费用；采集孕妇静脉血样寄往香港等海外医疗机构鉴定胎儿性别，每单收费几千元，“寄血验子”目前已形成交易火爆的黑产业……非法胎儿性别鉴定手段翻新，催生大量黑诊所非法引产，严重践踏生命并戕害孕妇身心。一位怀孕7个月在黑诊所接受非法引产手术的受访女性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那段引产的经历“痛不欲生，死去活来”。

专家指出，多地非法鉴别胎儿性别、非法引产案件频发，表明我国胎儿性别选择“过界干预”的问题比较突出，其带来的社会问题可能十分严重，亟待加强内地、香港和海外联动，形成综合施策“一盘棋”严打的治理格局。

非法鉴定胎儿性别“黑市”

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法院近期审理了一起非法鉴定胎儿性别案件。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从隆回县法院获得的判决书上看到，从2013年开始，被告人李某某在未取得《医师资格证》也未办理《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情况下开设诊所，非法从事诊疗活动。李某某购买了黑白B超机，给前来就诊的病人及孕妇做包括胎儿性别在内的检查。每例收费300~500元。2016年12月和2017年12月，李某某曾因开设诊所非法行医先后被县卫计局行政处罚。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多地采访了解到，从事非法鉴定胎儿性别“黑营生”的人远不止李某某。中部省份一位县级医院医生透露，找熟悉的医生照B超看胎儿性别已经屡见不鲜，如胎儿是男孩，医生就伸出5个手指，收500元红包；如果胎儿是女孩，医生就伸2根手指，收200元，“彼此心照不宣，形成默契”。

按照有关政策规定，可用于胎儿性别鉴定的超声诊断仪器，其销售和使用在各地均应受到限制。但《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淘宝网等不少购物网站上发现，价格从5000元到数万元不等的手提式、推车式Ｂ超均有销售。

其中，“兽机人用”的现象比较突出。一位网店店主透露：“我们店不仅做便携式B超仪的零售，还做批发。这些B超机标示用于动物孕检，但有一些私人诊所买去用于胎儿性别鉴定，不需要登记信息，也不需要任何手续，直接付款给我，一周内即可到货。”

“寄血验子”手段翻新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还了解到，随着技术手段的更新，社交软件的发展，非法鉴定胎儿性别案件呈现出新特点：越来越多不法分子盯上孕妇，诱导有需要的孕妇将其血液样本送去香港检查，鉴定胎儿性别。

前述隆回县法院关于李某某案的判决书亦显示，在早期黑白B超被没收、经济上受处罚后，李某某仍不思悔改，继续从事非法诊疗活动。除了用新购置的笔记本B超机帮孕妇鉴别胎儿性别，李某某还开辟了新项目：其联系了一个名为“A远程生殖-邓”的微信好友，对方称可为怀孕早期的孕妇抽血送香港鉴定胎儿性别，经与对方商量，李某某每送去一例送检血样支付“A远程生殖-邓”2800元，而李某某则向被检测者收费3500~4200元。截至2018年3月，李某某已通过抽血化验的方式为多名孕妇进行胎儿性别鉴定。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梳理各地案件发现，近年来，深圳、厦门、温州都曾破获过多起验血鉴定胎儿性别案件，犯罪嫌疑人采集孕妇血样后转送香港或境外进行性别鉴定。

以浙江省温州市平阳县法院审理的一起“寄血验子”非法行医案为例，香港人李某偷偷为300余名孕妇“寄血验子”，将样本送至香港的医疗机构进行胎儿性别鉴定，从中获利。法院判处李某拘役2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5000元。

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博士、壹基因创始人王军一告诉《瞭望》新闻周刊，香港一些医疗机构是通过检测孕妇血液标本中是否存在Y-染色体基因物质，来判断胎儿是不是男孩。“如果真正掌握技术并且按照规范操作的话，准确率是比较高的，但肯定也达不到百分之百。”

曾赴香港抽血鉴定胎儿性别的一位女士告诉《瞭望》新闻周刊：“也不是所有孕妇都想生男孩，我就曾流产过一个男胎。”她解释说，二孩政策放开后，她想生二胎，因为头胎是个儿子，第二胎就想生个女孩，再次怀孕后，她提前预约了香港一家诊所，后来检查报告显示怀的是男孩，就做了流产手术。

据她介绍，现在很多孕妇去香港验血进行胎儿性别检测，市场很火。“一些人私下宣传说，不用伤害胎儿，只要抽血就能在孕早期得知胎儿性别。也不用在怀孕5个月的时候去照B超，费用大致是3000多元。”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发现，由于胎儿性别鉴定中利润丰厚，不少熟悉香港医疗机构的中介应运而生，他们来往于内地与香港，给孕妇采集血样，再联系香港的医疗机构进行鉴定。

一位曾通过中介寄血样到香港的孕妇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我联系的是中介公司，中介直接上门抽血，由他们通过自己的渠道送到香港公司做检测，我只要在网上查询报告就行了，收费5000元，具体检测内容就是染色体基因检测。”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网络、微信搜索“香港验血”“鉴别胎儿性别”等关键字，可查到数千个网页和微信公众号文章。

“黑引产”之痛

非法鉴定胎儿性别手段翻新的背后，是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在作祟。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发现，部分农村地区和城乡接合部，仍有一些重男轻女观念较重的家庭，他们为了保证已婚妇女怀的是男孩，会想方设法为其腹中胎儿进行性别鉴别，如果孕妇怀的不是男孩，就选择将孩子引产。

一位基层卫计局局长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孕妇如要引产必须凭医院的疾病证明、计划生育部门证明等才能在正规医疗机构进行引产手术，因此，一些不具备营业资格的黑诊所就会在利益驱使下，为一些孕妇进行非法引产。

一位怀孕7个月时被迫引产的女性告诉本刊记者，她怀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公公婆婆和老公希望第二胎能生男孩，在她怀孕5个月的时候，她被家人带到一家诊所照B超鉴别胎儿性别，当时照B超的人称“看不清楚，怀7个月的时候再来”。

在怀孕7个月的时候，这位女士再次被家人领到这家诊所照B超，这次照B超的人很清楚地告诉她是个女胎，并收了她200元费用。

随后她在一家有熟人的黑诊所接受了引产手术：“当时先是打了针，让胎儿在肚子里慢慢失去活力，慢慢我感觉肚子越来越痛，孩子的动作越来越大，她在拳打脚踢做最后的挣扎，我想她在埋怨我这个没用的妈妈，然后我被打了催产针，痛了一天一夜，把她生了出来，没敢看她出来的样子……”

当时感觉“痛不欲生，死去活来”的这位女士哭着告诉《瞭望》新闻周刊：“我很怨，怨我嫁了一个这样的家庭，怨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多重男轻女的思想，我怨我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命运，没有工作没有钱，也不能离开我的大女儿。”

性别选择后患无穷

中国科学院院士、遗传生物学家贺林告诉记者，孕妇通过基因检测技术验血来鉴定胎儿性别再进行选择性流产，这是对下一代性别选择的“过界干预”。

各方专家指出，出生性别“过界干预”后患无穷，其可能导致社会出生性别比长期失调，进而引发婚配、就业、治安、养老乃至社会道德等方面一系列恶性连锁反应。

2016年5月1日施行的《禁止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和选择性别人工终止妊娠的规定》明确，禁止任何单位或者个人实施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和选择性别人工终止妊娠（“两非”）。

但据《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从一些地方相关部门了解，近年有关部门曾多次开展整治“两非”的联合执法行动。然而，“两非”行为越来越隐蔽，且形成团伙组成产业链全程服务，发现线索、调查取证、处理处罚的难度正在加大。

湖南省医院协会副会长李爱勤等专家认为，“两非”是导致我国出生人口性别比长期高位运行的重要原因。一些孕产妇到香港鉴定胎儿性别或寄血液样本到香港进行检测都涉嫌违法进行胎儿性别鉴定，但是由于孕妇一般是与当地诊所或中介点对点联系，具有隐蔽性。加之涉及到香港的医疗机构和中介，打击起来具有一定的难度，因为在内地鉴别胎儿性别是违法行为，但在香港却是合法的（较少因“重男轻女”等观念问题引产胎儿）。

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律师袁小露认为，当前的“两非”活动呈现明显的流动性，有的是跨省跨境作案。针对这一作案新特点，国内也要加大区域协作力度，卫健、公安、药监等部门要形成合力，针对“两非”行为形成全国“一盘棋”的严打治理格局。

专家认为应重视越来越多孕妇到香港鉴定胎儿性别的问题。他们提出，在依法打击非法中介的同时，需明确“两非”的定罪量刑标准，提高法律威慑力，并对Ｂ超等超声诊断设备进行电子信息化管理，便于溯源追责。（记者帅才 苏晓洲 陈文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