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孩子吗……”二〇二〇年年中的一天,在陕西的某所亲子鉴定所中,一个男人搓着自己的衣角,焦急地询问眼前的鉴定师。鉴定师拿出新鲜出炉的报告递给男人,面上有些遗憾但声音却很干脆:“很遗憾,亲子鉴定报告显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男人浑身冰冷,浑浑噩噩地走了。
说话的鉴定师名叫邓亚军,她从二〇〇三年开始从事亲子鉴定工作,至今已经近二十年,算是中国这个行业最早的一批从业者了。
多年的亲子鉴定职业生涯让她见识了各种奇葩的家庭情况,无数家庭因一纸报告而破碎。
二十六年和鉴定相关的职业生涯,从最初的法医鉴定到后来的亲子鉴定,邓亚军见证过无数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有人说,邓亚军的工作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就是个婚姻破坏者;她却不以为然,“我只是揭开谜底的那个人。”
一九九二年夏天,高考结束的邓亚军没有过多纠结,在志愿单上郑重其事地填下“法医专业”四个字。
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来自西安交通大学法医系的录取通知书,正式进入大学学习。
刚刚进入大学的邓亚军胆子很小,第一次上尸体解剖课的时候,她在实验室内吓得迈不动腿。
同学们那时都笑话她说,她比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更像一具尸体。
天生好强的邓亚军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胆子小,为了锻炼胆量,邓亚军跟同学们争着去做尸体解剖。
就这样,邓亚军一步一步克服恐惧,毕业时她的全科成绩都在专业里名列前茅。
四年大学生涯很快过去,邓亚军毕业后便进入公安系统,成为一名当时十分罕见的女法医。
邓亚军第一次出任务时,就被分配到一个爆炸现场,事故中死亡的受害者尸体无一不是面目全非。
看惯了实验室里被打整干净的尸体,突然接触到真实的死亡现场,邓亚军有些头晕目眩。
她强忍着恶心,一天之内解剖分析了8具尸体,之后她连晚饭都吃不下。
尸体解剖虽然给邓亚军带来了无数挑战,但也同时带给她无可比拟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1999年9月,当了三年法医的邓亚军考上了法医学研究生,继续在学术领域内深造。
第二年,她跟着自己的导师做课题,先后接触到国际人类基因组计划和水稻基因组计划。
这两个课题项目让她打开了DNA鉴定的大门,同时也彻底改变了她之后的职业生涯。
硕士毕业后,她继续考取博士,在学术领域内不断深造意味着她必须放弃自己的法医身份。
即使内心非常不舍,但她还是必须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做出选择,最后她选择告别公安系统。
邓亚军顺利完成博士学业,并收到邀请担任华大司法DNA鉴定中心主任。
新官上任的邓亚军干劲满满,没想到第一年过去之后,DNA鉴定中心净亏损17万。
第二年,邓亚军意识到DNA鉴定中心的运行模式是有问题的,她不顾周围人劝阻,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DNA样本鉴定价格永久半价,从1200元降到600元。”
这个决定一经做出就引发了强烈的反响,鉴定中心的同事说她这样做,中心会完全没有利润。
但市场的反应却很诚实,降价决定发布出去后,邓亚军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
“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亲子鉴定广告的,麻烦您尽快帮我们鉴定一下吧。”
第一个来做亲子鉴定的女人叫做王红,她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可爱男孩和一个中年男子。
王红很漂亮,虽然30多岁了,但岁月却仿佛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带过来的男孩也很可爱,从眉眼间可以看出,这个男孩和王红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令邓亚军感到奇怪的是,陪王红和男孩过来的中年男子,似乎并不是王红的丈夫。
王红的丈夫老早就怀疑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听说能做亲子鉴定后,打算带着儿子下周来做。
王红一直和她的情人保持着密切关系,儿子到底是不是丈夫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了心里有个底,她抢在丈夫前面,带着情人和儿子来到亲子鉴定中心做鉴定。
邓亚军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点了点头,示意三个人过去采集血样。
王红和中年男子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只有小男孩什么都不懂,看上去天真纯粹。
第二天,王红按照约定过来取鉴定报告,拿到报告的一瞬间,她非常激动,当场崩溃大哭。
“你们能不能不把这个鉴定结果告诉我丈夫?或者给他出具一份假的鉴定报告也行。”
邓亚军摇了摇头,作为鉴定人员,她只能诚实地告知鉴定人最终的结果。
被拒绝后,王红瘫软在地,在邓亚军的搀扶下,她捡起鉴定报告,失魂落魄地走出鉴定中心。
一年后,王红的前夫来到鉴定中心,要求邓亚军把一年之前王红所做的亲子报告原件给他。
邓亚军感到很奇怪,一年前的鉴定报告,为何现在才来拿原件?王红又去哪里了?
“王红跟我说了,孩子不是我的,之后我们就离婚了,没有争吵,算是和平解决了这件事。”
王红的前夫向邓亚军讲述了亲子鉴定报告出具后,他和王红之间的故事。
离婚后,王红带着孩子和孩子的亲生父亲结了婚,现在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而王红的前夫也走出了被“戴绿帽子”的阴影,重新组建了家庭,他现在的妻子还成功怀孕了。
由于办理准生证需要王红前夫出具他以前没有亲生子女的证明,他才想到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王红的前夫取走亲子鉴定报告原件,兴高采烈地走出了亲子鉴定中心的大门。
在邓亚军经手的多个亲子鉴定案例中,王红的这个案例,算得上是最圆满的一个结局。
所以虽然她见过数万被戴绿帽子的男人,但是对别人说她是“婚姻粉碎机”这样的话还是比较不喜欢的,因为也有很多得知真相后奔赴更好生活的例子。
2004年,邓亚军接待了一对特殊的夫妻,妻子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丈夫却已经年近七十。
这对夫妻一进门,妻子就先给邓亚军鞠了一个躬,起身后还握住她的手“诚恳”地向她道歉。
“之前我用孩子头发做鉴定,可能不太准确,今天我把孩子领来了,麻烦您重新鉴定一次。”
说完这句话,她便招呼着身后的孩子过来,自己则一直亲昵地挽着丈夫的手。
邓亚军一开始觉得很奇怪,这个女人之前从来没来过,为什么她会给自己道歉呢?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得出结论,或许刚刚那番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她丈夫听的。
三十岁的妻子和七十岁的丈夫之间,本来就容易产生比平常夫妻更多的猜忌。
邓亚军不是八卦的人,她没有兴趣了解这对夫妻之间的猫腻,按照流程给三人采集了血样。
在等待鉴定结果的过程中,邓亚军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那位三十岁的妻子寄出的。
信件上的字迹十分清秀,和写信人的外表形象很吻合,但信件的具体内容却不那么友好。
信件的前半部分,女人声泪俱下地描述了自己如何顶着世俗压力,和远大于自己的丈夫修成正果。
她和丈夫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师生恋,她可以说是冲破一切枷锁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
他们的结合纯粹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钱,直到现在一家人还住在一个小房子里。
邓亚军不解,为何女人要把她和丈夫相爱的过程告诉自己,直到看到后面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我希望得到‘亲生父子’的结果,如果结果和我想象的不一致,我会继续找其他机构做鉴定。”
女人最后说,如果邓亚军没有给出相应的结果,她会诉诸法律,让邓亚军承受该有的惩罚。
看完信件的全部内容后,邓亚军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受到委托人的威胁。
她随手把信件丢在一旁,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打算按照女人的意思去办事。
没过多久,女人又和丈夫手挽手来到亲子鉴定中心,要求取出鉴定报告。
看到报告上的”非亲生关系“五个字的时候,男人愤怒极了,他甩开女人的手,扬长而去。
女人没想到邓亚军真的敢把真实的报告交出来,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转身追寻男人去了。
邓亚军不解,自己只是说出了真相,为何要承担来自委托人的怒火。
直到后来邓亚军才知道,这个七十岁的老男人并不是什么一无所有的落魄老人。
他是有名的商人,名下的房产公司都价值不菲,粗略估算也至少有上亿的身家。
邓亚军这才明白,自己是断人财路了,难怪女人离开时那一眼充满了赤裸裸的恨意。但鉴定结果就是这样,白纸黑字,容不得别人更改。
从无数个类似的事件中,邓亚军发现,大众口中所谓的爱情就如同水中月,只有背后的欲望才是真实的。所以她更相信欲望。
不过,在邓亚军的职业生涯中,也出现过她“宁愿自己是鉴定错了”的特殊案例。
2007年5月,邓亚军受邀去往北京某公安分局,在那里,有一个叫做小禾的可怜孩子等待着她。
小禾当时才6岁,他的妈妈下落不明,爸爸因为犯了案在监狱服刑,他一直住在伯父家里。
眼瞅着小禾就要上小学了,他的伯父想给他上个户口,送他去学校里读书。
但是小禾妈妈生下小禾之后就和别人跑了,伯父要给他上户口的话,必须有亲子鉴定才行。
在等待小禾和伯父的过程中,警局里的小张把小禾背后的故事一字一句地讲给邓亚军听。
邓亚军听完之后心里酸酸的,暗暗发誓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小禾的鉴定报告弄出来。
当天下午两点,小禾和伯父赶到了公安局,邓亚军很快就为小禾采集好了血样。
邓亚军跟小禾说了两句话,安慰他不要害怕,然后便让他的伯父带着他回家了。
之后,小张带着邓亚军去找小禾的父亲采集血样,小禾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很配合。
见到邓亚军,小禾的父亲很激动地问道:“你们见到小禾了?他过得怎么样?”
邓亚军仔细描述了小禾的身高、外貌、性格,小禾的父亲听得很高兴,仿佛自己亲眼见到一样。
狱警告诉邓亚军,小禾的父亲很关心小禾,每次写信回家都是让哥哥嫂子好好照顾孩子。
前两天刚知道小禾因为没有户口上不了学的时候,他很伤心,吃饭的时候都提不起精神。
直到监狱方面告诉他,公安局那边会积极寻找办法解决这件事,他才重新高兴起来。
邓亚军虽然不知道小禾的父亲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抓进监狱的,但她觉得,他是个好父亲。
没过几天,邓亚军拿到了鉴定报告,报告上写着,小禾和监狱中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刚看到这几行字的时候,邓亚军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甚至怀疑是机器出现了问题。
即使明知机器的结果是精准的,她却还是有一种想再做一次鉴定的冲动。
最终,理智战胜了这个想法,她打电话给警察小张,告知他最终的结果。
电话那头,小张也愣住了,“怎么会这样,这下可麻烦了,小禾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邓亚军沉默了,她只负责出具最真实的鉴定报告,至于后续如何,就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几年之后,邓亚军又一次见到了小禾,这次是出狱的小禾父亲亲自带着小禾来做鉴定。
“尽管小禾不是我亲生的,但我还是想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小禾的父亲说,这次是专门来做鉴定的,鉴定完之后他就要去办理领养手续。
今后他会和小禾的伯父一起,把小禾平平安安地养大,“血缘关系并不是最重要的。”
看见这样的结果,邓亚军发自内心地笑了,人世间的感情能够打败各种客观因素。
“人性是人的事,亲子鉴定只不过是让你更加客观、更加平等地去看待人的感情。”邓亚军说道。
-完-
编辑 | 阿琰
解放日报:《访中国第一代DNA鉴定师邓亚军》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第一代DNA女鉴定师:千百谎言一纸报告就能拆穿》
凤凰网:《亲子鉴定的背后:一位亲子鉴定师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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